失在太宽-朱元璋说过元朝失天下-朱元璋为何有这种认识

“今元朝失之于宽，故朕济之以猛”。看清楚，朱元璋可没说元朝以宽仁失天下，而是说“失在太宽”，是宽而不是宽仁。

语出《皇明宝训》，里面写：朕观元朝之失天下,失在太宽。昔秦失于暴，汉兴济之以宽，以宽济猛，是为得之。今元朝失之于宽，故朕济之以猛，宽猛相济，惟务适宜尔。

那朱元璋为啥这么说呢？

先得把皇权拆开看看，它其实分俩：制度性皇权和个人性皇权。前者呢，就是把皇帝当成一个国家机构，是权力核心，靠官僚体系来统治国家。后者呢，就是把皇帝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，这个最有权势的人，靠制度性皇权来实现自己的自由意志。

虽然皇帝老跟丞相、宰相抢权，但抢的主要是制度性皇权。目的就是让自己始终是权力核心，手段就是把官僚体系这个工具武装到牙齿。所以中国皇帝跟日本天皇不一样，有名有实，权力越来越大，后期贵族、诸侯、权臣都别想跟皇帝掀桌子。

但是，这只是制度性皇权。随着官僚体系这个工具越来越强大，个人性皇权却一定要受到限制。皇帝要实现自由意志，往往会跟实现政治统治的制度性皇权打架。所以，制度性皇权越强，个人性皇权就越弱，皇帝个人也就越来越不自由。

始皇帝开心了，建个阿房宫，于是“蜀山兀，阿房出。覆压三百余里，隔离天日”。汉武帝开心了，先搞个十八万军队的朔方大阅兵，再搞个泰山大封禅，然后全国上下一起跟着他淫祀滥祭。这些都是皇帝的个人权力，说白了就是：我的天下我做主。

宋朝皇帝呢？

宋真宗也要封禅泰山，但得先搞定宰相。于是，皇帝居然给宰相王旦行贿，还玩得挺艺术。设宴请王旦喝酒，散席后赐了一樽好酒，让他带回家跟媳妇喝。王旦回家打开一看，满满一樽珍珠！这贿赂够重的，宋真宗想让王旦干啥？就一件事：真宗要封禅，王旦你宰相别说话就行。

这就是宋朝皇帝，其个人性皇权已被挤压到卑微的地步。皇帝要实现个人意志，居然要送礼、行贿大臣。但是，宋朝皇帝的制度性皇权却非常强，老百姓造反，只是反官僚但不反皇帝。就像《水浒传》里阮小五唱的：

打鱼一世蓼儿洼，不种青苗不种麻。酷吏赃官都杀尽，忠心报答赵官家。

酷吏赃官该杀就杀，因为他们都不是好人。但杀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？当然是替天行道，但也是“忠心报答赵官家”。而这个赵官家就是大宋赵氏皇帝。宋朝皇帝的制度性皇权，甚至强成了某种宗教信仰。

然后，到了元朝了。元朝皇帝呢？

元朝皇帝靠啥统治？不是官僚体系，而是怯薛和达鲁花赤。怯薛就是蒙古大汗的护卫亲兵，朝廷基本被他们把持了。达鲁花赤是“镇守者”“掌印者”，主要是蒙古人和色目人，放在地方政府不管行政，只管监察，盯着地方官员给皇帝干活。

这俩伙人啥来头？说白了就是皇帝的奴才，存在的目的就是维护皇帝个人的利益。至于大元帝国的公共利益？他们才不管呢！那谁操心？当然是卑微的官僚了。

宋朝大臣朝堂论事，敢把皇帝摁在座位上：我今天必须讲，你今天必须听，不听我就动手。这是宋朝大臣VS皇帝。元朝皇帝呢？看哪个大臣不顺眼，拉出去就一顿鞭子，明朝的廷杖就是学的元朝。这是元朝大臣VS皇帝。

所以，就是这么个设置，你想都不用想，大元的官僚体系要多脆弱有多脆弱。到底能脆弱到什么程度？一个例子已经举过好多次了，但非常有意思，所以再举一次：

这和尚每道有圣旨么道，没体例的勾当休做者。做呵，他每不怕那甚么!圣旨俺的。

这是元朝《宣赐涌泉寺圣旨碑》的摘录。这道白话圣旨的意思都能看懂，难懂的是蒙古方言。“和尚每”是和尚们，“圣旨俺的”是蒙古语倒装。说白了就是：你们这群和尚，别做没体例的坏事，敢做就不怕我收拾你们？这就是俺的圣旨。

元朝皇帝的圣旨相当霸气，完全是一副黑社会大哥教训小弟的架势。但，这可是圣旨啊！就这种圣旨，是怎么从大元中书省流出来的？大元朝朝廷的官僚们，到底干没干正经事？

不干了，撂挑子了，爱咋咋地，都交给你你的怯薛护卫亲兵干去吧。这就是大元官僚普遍心态。鞭子你随便抽，但也别指望我们好好干活了。朝廷如此，地方呢？

地方更乱，基本就是自治。行省制是元朝发明的，但别管明清怎么设计，就看元朝的：行省自治权超大，基本就是承认地方部落。最要命的是行省能财政自主，只有汉代诸侯国能比。而且行省内还有蒙古宗室封地，一个个都是独立王国。

而大元的财政分权，也奇葩。中央朝廷主要靠商税和盐引，盐引收入占财政八成。其他赋税全给地方，爱咋咋地。更绝的是，在传统集权帝国搞包税制，把地方当公司治理。安西王府官赵炳对阿合马说：陕西一年能收税一万九千锭，但官员尽力能收四万。阿合马立马派他去陕西，结果赵炳收了五万四千锭，阿合马要四万，剩下的全给他们。饶州总管姚文龙说江南赋税至少能收五十万，阿合马就任命他做江西道宣慰使，管理江南税赋茶法，够五十万就行，剩下的你们分。

元末为啥腐败？搞包税制，地方官员要是不腐败，才见鬼呢！

朝廷乱、地方也乱，大元的官僚体系越到后期就越跟扯淡一样。官僚体系是制度性皇权的工具，这个工具不行，制度性皇权就只能弱。但，老百姓会是什么感受？

老百姓感受其实挺好，因为自由啊，想干啥干啥，没人天天折腾你。但自由有代价，出了问题得自己扛。

蒙古人认识农业价值后，特重视农业，鼓励农民结社，好好种地开荒，减税力度也比其他王朝大。一个原因是朝廷不靠农业税，靠商税盐引就够；另一个原因是不用抵抗草原入侵，老百姓不用为战争埋单。

经商更自由，商人地位仅次于蒙古人和色目人，很多商业人才还当高官，因为大元需要商人搞钱。色目人地位高？因为这伙人理财经商能力是刻在基因里的，阿合马就是例子。文化和宗教？没人管。你看元杂剧，好多讽刺现实黑暗的作品，在大元流行得不行，蒙古贵族也搬着马扎看。为啥不搞文化专制？蒙古人信奉刀子说话，有本事真刀真枪干，整那些意识形态的含沙射影没用。

所以，作为大元百姓的朱元璋才会觉得“元朝失之于宽”。但这种宽，不就是宽仁吗？不是挺好的吗？有好的一面，自然也有坏的一面。

元朝早期的黑暗不提了，都是血泪史。就说后来的元朝历史。制度性皇权弱，肯定出问题，首先是政治黑暗和官员腐败。腐败看包税制就知道，把国家当公司玩，当官等于创业，怎么榨取老百姓可想而知。政治黑暗呢？皇帝自由，他手下的奴才也自由。比如阿合马，当丞相居然在大都抢男霸女。哪朝丞相会把自己搞成地痞流氓？元朝的丞相就可以。

《马可波罗游记》记载了他的“光辉事迹”：“如果有他喜欢的漂亮女人，逃不出他的魔掌。未出嫁的闺女，他强取为妾，至少奸污。听说谁有漂亮女儿，手下爪牙就去找她爸说：你女儿嫁给阿合马吧，我们让他当三年封疆大臣或高官。这家人不敢不答应，只能忍痛舍弃女儿。然后阿合马就找皇帝说：某个职位空缺，某人合适。皇帝说：你定吧。这女子父亲马上上任，所有美丽女子，要么因父母野心，要么慑于淫威，都成了他的妻妾情妇”。

阿合马有妻40余人、妾400人，生子25人。厉不厉害？为了强娶媳妇就能把封疆大吏许出去，那他任人唯亲、遍布党羽可想而知？这种政治还不够黑暗吗？

阿合马流氓到无底线，肯定招公愤。大臣劝谏说阿合马不是好人，大都百姓也请愿说他该杀。但忽必烈能杀吗？不可能。阿合马是自家奴才，不爱大臣、百姓、甚至不爱大元帝国，但他爱皇帝啊。所以谁说都不好使，阿合马地位稳固，年年升迁，从一个奴隶干到中书省左丞相。

但是，之前不是说了吗：大元的制度性皇权特别弱，官僚体系这个工具要多差有多差。所以，皇帝和丞相就统统别想被官僚体系保护。

1282年，山东大汉王著（北地从军当千户长），伙同江湖术士高和尚，在大都搞暴动。他们假装太子回京礼佛，把阿合马诓出来迎接。然后当着大批官员的面，以太子之名，用铜锤把阿合马脑壳砸碎了。

这就是大元朝，堂堂一国之相，硬是被一个仗义大侠和一个江湖术士给搞死了，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。丞相被搞死还不算什么，官僚体系差、制度性皇权弱，然后倒霉的肯定是皇帝。

1315年，元仁宗下诏：各宗王封地的达鲁花赤由中书省任命。这是皇帝要夺权啊。结果蒙古贵族群情激愤，声讨皇帝。然后呢？元仁宗收回成命：我改主意了，你们继续自己任命自家封地的达鲁花赤吧。圣旨说废就废，也就元朝皇帝心这么大。

但皇帝心不大也不行，因为蒙古宗室不光会声讨，真能拔刀子。1232年，元英宗从上都返回大都，中途在南坡遭遇政变，一伙蒙古宗王权臣冲入皇帝行幄把他捅死了。这伙王爷为啥杀皇帝？

因为钱，就这么简单。大元皇帝每年给蒙古宗王岁赐，相当于公司给股东的年终分红。但元英宗财政困难，耍无赖取消了岁赐。后果很严重，南坡之变被叔伯子侄们捅死了。

失之于宽，这里面没仁的事。但宽了，可能自然仁了。国家不管老百姓，老百姓获得自由，勉强算仁吧。

老百姓得自由，社会活力被释放，多好啊。但这是双刃剑。制度性皇权脆弱，结果就是大元朝止不住的政治黑暗、官员腐败、朝局混乱。

权倾天下的丞相阿合马怎么样？大都暴乱直接被敲碎脑壳。九五之尊的大元皇帝又怎么样？被蒙古王爷直接拿刀捅死。

一旦地方造反、国家崩溃，大元皇帝和朝廷只能逃往漠北。元末时，连平叛的官军都能自己跟自己打。这种架势，把准备北伐的朱元璋看蒙了。所以他会觉得“今元朝失之于宽，故朕济之以猛”，自己要学元朝，大明肯定步他后尘。